记老文安洼拉破头的 妈妈在世的时候老说这么一个词:谁谁三大四不样的。三大大概就是天大地大就属他大了,四不样,他一不象个当官的样,二不象个经商的样,三不象个务农的样,四也不象走江湖的样,但是当官的怕,经商的怕,务农的怕,就是走江湖的对这种人都有点儿怵。这种人平时一般穿着抖落褂,也就是所谓的丝绸吧,无冬立夏,甚至在晚上也戴着副大墨镜,镶着大金牙,见着谁都点头哈腰:“三爷好!”“四爷好!”在他们眼里无论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也不论是什么辈份,谁有钱有势,一律是他爷,打得过就打,打不过立码就趴在地上叫爹,舔屁股眼子都成。但是这种人为争地盘有时也还真有点儿骨茬儿,什么下油锅,走钉板,家常便饭。据说为了争地盘,在东关大集上,两边摆起了擂台,各摆了两口大铡刀,各自动手,铡自己的儿子,谁服软了谁就是孙子,滚出这个地盘。一个有三个儿子的,一个有五个小子,铡到第二儿子的时候,三个儿子的实在撑不住了,卷起被窝卷,拉着自己儿子的尸体永远滚出了文安地面。这种人当时有个响亮的名叫混儿混儿,当地管这种人叫滚刀肉。 我和我老爷是一个村的姥姥家,我姥姥家姓刘,我老爷的姥姥家姓陈,我老爷的舅就是当时有名的混儿混儿,在整个文安地界儿跺脚山山响,手底下有一帮子拜把子的兄弟,还有数不清的干儿子。没成气候以前,就要城东一带臭名远扬了。 他给本村的大地主韩延久看青,本村的一位叫瞎五豹的,为人老实巴交,有点口吃,倒了八辈子霉,撞了他枪口上,给牲口劈了点高粱叶子,让他给逮了个正着,五豹姥爷哪里说得过他,本来就口吃,就是不口吃再长八十张嘴也说不过他,再一着急生气,把脸憋得通红也憋不出半句话来: “妈……我……打……你……” “打吧,叔,使劲打呀!” 说着脱了裤子,露出屁股蛋:“使劲打呀,打破你侄儿的屁股咱不用花钱,过几天就长出新的来了,要是把侄儿的裤子打破了,叔,别说掘了你们家地窑砖,就是把我爷的棺材本挡上也赔不起。” 五豹子爷打了两扁担,我老爷的舅翻过身: “叔,这面再补两扁担吧!” “妈……我……累……了……” ,“叔,你要打累了那我可就走了,千万要当心自己的身子,别气坏了。” 天一擦黑儿,就从大赵据点领来一帮子日本人,指着五豹爷: “他的,八猴子的干活!” 日本人戴着白手套,穿着大皮靴,舍不得用戴白手套的手抽五豹爷嘴巴子,这回大皮靴可派上用场了,没几皮靴就给五豹爷踹得口吐鲜血,还非要把脖子洗得白白的,撕拉撕拉地干活。本村的大地主韩延久拿出小半装大洋钱才算把这事了了,否则不要说五豹爷家的房子保不住,整个小陈磨村顷刻之间也会化为灰烬。 按说本村的大地主韩延久不简单了吧,又有儿子当特务,又有儿子当八路,够有势力的了吧,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事上得罪了他,他去胜芳一带找来一帮绑票儿的,那时候大地主家也有看家护院,高高的院墙,上面都可以走人,手里什么快家火都有。他弄了点酒肉把看家护院的全灌醉了,半宿他偷偷给绑票儿的打开了门,这下儿让绑票儿的给端了个正着,从被窝里就给掏出来了。那时候的大地主也不容易,就指着省吃节用攒两钱,这两钱还得置庄户买地呢,家里的好东西都是长工们吃剩下了自己人才吃。平分的时候韩延久的老婆咧着大嘴直嚎,两大柜大洋钱呀,乡亲们这可是俺从咱们村下坡捡烂白菜帮子,一分分攒下来的。 这会儿我老爷的舅,脱下礼帽不断地给韩延久鞠躬,叔长叔短的叫个不停,但是韩延久就是崩子不出。我老爷的舅扭头骂起绑票儿的: “这冰天雪地的,让我叔受了寒可怎么的了哟,往后我还怎么在这个小韩磨混!快给我叔搀个暖和地方去。” 院子里架起两口大锅,锅下面架起柴头,嘶嘶地吐着火舌, “锅里可不许搁油呀,我可不落个把我叔油炸了的名声。叔,要不你先让我婶歇会儿,你到锅里先暖和暖和。” 两个绑票儿的过来给韩延久脱光了衣服,架起来抛到大锅里,“嘶”地冒起一股儿青烟,肉皮被烫下一大块来。我老爷的舅趴在锅沿上, “叔,要不说咱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呢,你看看,还是你侄儿疼你吧,这里头够暖和吧!要不咱就出点儿油吧,哟哟,你看你看,锅里都有半斤油了。” 多硬的汉子没有一袋烟的功夫就得乖乖拿出钱来。 那时候哪家都伤小孩子,埋了洼里让野狗吃了。有一次他回来遇到这种事了,就从野狗嘴里抢出一个死孩子: “多可惜,多可惜,老子也干点儿积德行善的好事吧。” 晚上就把小死孩子塞进大地主家的水沟眼儿里,天不亮他就堵着大地主家的大门口,敲起锣来了: “父老乡亲们快来看呀,你看谁谁家的大闺女生了个私孩子啦。” 大地主快着从门缝儿里塞出两钱来: “孩子他叔,你受累了,把孩子埋了吧。” “我说嘛,整个韩磨街就说我眼皮子浅,心眼儿好,这种积德行善的好事还只有我干得了,我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看见呀!” 对那些做小买卖的他更不客气了,有一年“年”过不去了,他跟他老婆喊: “老婆子,逮我那压箱子的抖落褂子给我找出来。” 他穿上抖落褂子,摇起大扇子,往兜里放进几块石头子,大摇大摆往剃头铺, “大爷,你剃头呀!” “爷我今儿个高兴,剃眉毛!” “大爷,小人剃了半辈子头,从来就没听说过剃眉毛的!” 我老爷的舅把眼珠子一瞪,故意把兜里拍得“花楞楞”直响, “老子就好这口,有的是钱。” 等剃头铺的师傅哆哆嗦嗦把眉毛给剃了,他睁开眼,啪地一声把剃头铺的大镜子给砸了: “老子让你剃眉头,没让你剃这么难看,这让老子在街面上怎么混!”你想谁的眉毛剃了去也好看不了哪里去。没办法掌柜的只的拿出点钱来消灾。回到家里他媳妇就问他: “剃就剃吧,怎么还不全剃了还留着一只呀?” “咱还指着这一只过十五呢?” 我老爷的舅到街面上一转,象识时务的肉铺的掌柜的就得捡着好肉给拉一块,偏有那楞头青不知道天高地厚,他一般的情况下不给人家砸铺子,先是跟人家说拜年的话,再不识抬举,他就说了:“叫二叔,你听一听,我说的好话不好听;叫二叔我给你猫猫腰,我说的得好话肯定没说到。”对方再不识抬举,他就又说了:“二叔,要不咱们打会儿坝听听?”说着从腰里掏出刀来,在自己的脸上划几刀,故意往肉铺上滴血,这时埋伏在一边的的小混混们哇地围起来,请神容易送神难呀,你不倾家荡产休想把事摆平了。 他对外人是这样,对自家人也从不手软。一次他到他老丈人家借牲口,老丈人稍微犹豫了一下 “不借了,不借了。”我老爷的舅扭头就走,回到家里就把犁套好了,故意到他丈人家边的地上去犁地,他扶犁,让他媳妇拉犁。那时候女人留小脚,在地里走路都栽跟头,哪拉得动个犁呀,他故意把鞭子甩得直响: “妈的,养着你这样的有什么用,还不如养个牲口呢?” 没拉几下,他老丈人就大喊开了:“咱家的地先别犁了,快给姑爷套牲口,多套上几挂!” 我祖奶奶是他亲姐,两村离得很近,平时也不怎么走动,等到麦熟麦子上了场了,他来了,背着手在场上转几圈儿,那时我们家有好几顷地,俗话说争秋夺麦,到了麦熟,人都快累散了架子了,连腰都直不起来,说话的劲都没有了,谁还有心思搭理他,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这天呀,怎么这么热呀,火烧火燎的。” 一会儿我二老祖来了,问我老爷: “刚才那个背着手来咱们场上转的人是谁呀?” “是我老舅。” 老爷说。 “舅爷说什么了吗?” “说这天好热,火烧火燎的!” 二老祖一拍大腿: “你们还不放下叉子给舅爷给我追回来,说给家里的准备好好酒好菜,再装上半装麦子!” 那时候火柴是用白磷做的,安全性很差,天热的时候往场里扔几颗,让碌碡一轧就极容易引起火灾。 后来闹平分的时候,村里开批斗会,我老爷的舅首当其冲。那时候村里还没有电灯,点着小煤油灯,开了一半,小煤油灯不知道让谁给吹灭了,等再点着的时候,我老爷的舅满身、满脑袋都是让人们扎得锥子眼儿,后来发脓长疮,不治而亡。 他儿子,也就是我的舅爷,我就有印象了,人长得特别好,手又巧,既会电工,又会木匠,村里的红白天两灶都吃得起来。我小时候还记得上姥姥家,给我们烙得肉饼,特别好吃。但是就是一辈子没找到个老婆,穷过窄过不要紧,谁愿意把自己家的女儿往火坑里推呀。后来六十多岁了,改革开放了吧,在坟头村找了寡妇,倒插门,由于脾气不和,我舅爷没丢他爹那个传儿,临死临死也要腥她一屋子,在寡妇家的门框上上吊自杀了。 自此我老爷的姥姥家家败人亡,断子绝孙。 我想起了一句老话:头上三尺有神灵,恶人自有恶人磨。天理昭昭,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时辰一到立刻见报。不报当代,祸及子孙。止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