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luljuju 发表于 2014-5-13 08:33:15

公司新闻(上)

公司新闻(短篇小说)
    林平
    天气阴沉得厉害,铅云垂空,寒风似有似无地刮着。山道两边,满眼枯萎,树木萧瑟,一派隆冬的衰败景象。汽车在山区简易公路上行驶了两个半小时,进入一座小镇。从街道两边的店牌上可以看出,小镇名叫马店,是红山县下辖的一个山区乡。江陵把车停在街心十字路口一角,带上照相机和摄像机,与杨一鸣和冯亚男一同下了车,朝西南角的一个店铺走去。
    店铺门前围着一群人,在聚精会神地打牌,不时爆发一阵热烈的笑声。
    “老乡们,我们是市供电公司的,来这里调查一下供电服务情况,你们……”
    “你们是市里的?调查供电服务?”一个在看别人打牌的年轻男子偏过头,打断冯亚男的话,语气里充满怀疑和不信任。他的头发灰蓬蓬的,灰色的外衣上似乎沾满了灰尘,怀抱一个不足一岁的婴儿。
    “是的,您这里用电正常吗?”冯亚男问道。
    “正常?眼看就要过年了,我怕哪天线路断了,又要一个星期用不上电。”蓬发男子瞪大眼睛说。
    “您有一个星期用不上电的时候吗?”杨一鸣眯着眼睛问,并从兜里掏出小本,准备记录。
    “有? !迸罘⒛凶铀担敖衲晗奶欤幸惶熘形绱虼罄紫麓笥辏颐钦馓醯缦呱斩狭耍业笔本透┑缢蛄说缁埃抢慈丝戳艘幌虑榭觯砭兔挥傲耍钡轿逄熘蟛爬辞佬蓿质腔幌哂质腔坏绫硐洌颐撬幕思遥炕Щ艘话倏榍旁诘谄咛焱ㄉ系纭5缦吆偷绫硐涠脊樗锹颍蝗梦颐锹颍?
    “收费开票了吗?”杨一鸣问。
    “没有。”蓬发男子说。
    “可不是咋的?我家冰箱里的鱼和肉都变味了,我还没找他们赔偿呢? 币桓龃蚺频哪凶诱酒鹄矗樾骷ざ砩系钠ひ玛抖缸耪饧倚√茄叹频晁担安还馐涨佬薹眩腔垢呒凼瘴业牡绶选!?
    “高价收电费?”冯亚男疑惑地重复道。
    “是呀,人家的电价都是五毛多一度,我的收到七毛多,我已经投诉了。”皮衣男子说。
    “你说的是你的这个店吧?你这属于商业用电,商业用电跟生活用电是两个电价。”冯亚男解释说。
    这时,周围的群众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数着供电所和电工的种种不是,听上去简直像是在控诉,这令在一旁既拍照又摄像的江陵十分惊诧。而在不久前,江陵在这块土地上看到的还是歌功颂德、欣欣向荣的景象。
    那次是在半年前,江陵深入红山县的两个乡镇,采写新农村电气化建设和优质服务,所到之处,见到的全是赞赏与喝彩,他很快写出了一篇新闻通讯,刊发在《中国电网》杂志上,乐得红山县电业局党委书记张乐江和主管农电的副局长梁万城笑逐言开,每次到市供电公司,见到江陵就连连道谢,并邀请江陵再去红山采访,顺带着观观光采采风。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江陵这次竟是以暗访的形式来此观光采风的。
    两天前的上午,江陵随杨一鸣和冯亚男一起被叫到市供电公司纪委纪委副书记马春岭的办公室,领受暗访督察任务。马春岭的一番动员令说得江陵热血沸腾:“你们这次下去的主要任务,是暗访督察农电系统的行风建设和优质服务情况,深入全市十一个县中的三个县,不要跟任何县局的任何人联系,也不要在中途发布任何新闻消息,以免走漏风声。暗访之后,要把最真实的情况以新闻和报告的形式反映出来,争取引起县局的震动,以便促进行风建设,提高优质服务水平。”
    江陵做了多年公司新闻宣传工作,对于暗访,却是大姑娘坐轿第一回,他想象着像影视剧中的新闻记者或警察那样微服私访,既感觉新鲜,又感觉刺激,甚至振奋,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当天下午就身挂照相机和摄像机,全副武装地出发了。他希望在下面能发现点什么,也应该会发现点什么。可是连续跑了两个县,收获并不大,他有点失望,甚至沮丧,就如端着冲锋的士兵找不到发射的目标。转战红山县,他更不抱希望,因为半年前的那次采访,他看到的听到的全是笑脸和赞歌,以为全县到处都是红旗飘飘、歌舞升平的景象。马店乡是他们在红山县暗访的第二站,没想到风向瞬间逆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展现在眼前的竟是一副穷困潦倒的氛围。江陵用穷困潦倒这个词,并非指马店的百姓衣不遮体、食不裹腹,而是指马店百姓对供电服务的满腔怨气。
    江陵感觉十分兴奋,犹如猎人捕捉到了猎物,他收起照相机和摄像机,掏出采访本,一边飞快写记着群众所说,一边问蓬发男子:“能说一下你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吗?”
    “你……你记这个搞么事?”蓬发男子警觉地问。
    “一会儿我们去供电所,向他们反映你的情况,一定给你一个解释。”江陵说。
    “你保证他们能听你的吗?”
    “我保证不了,但我们可以督导他们来给你一个解释。”
    “你保证不了,我们说的能有屁用?”
    “难道你反映的不是实情?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任。”
    “我说的当然是实情,我的每一句话都是有根据的。”
    “既然有根据,为什么不敢留下你的名字呢?”
    “名字不说可以吗?”
    “怎么,你害怕了?”
    “我才不怕呢,我叫李勉,木子李,勉励的勉。”蓬发男子扬了扬脸,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继而又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转而嘿嘿笑了笑,软下口气说,“只是,你不能把我的名字告诉供电所,他们要是晓得了,怕是会停我的电。”
    “你别担心,他们不但不会停你的电,而且会来给你一个答复。”江陵以肯定的语气说,并将眼前的场面摄入了照相机和摄像机的镜头。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又嚷嚷了十几分钟,蓬发男子怀里的婴儿哇哇地大哭起来,不知是因为冻的还是因为饿了。江陵三人把他们反映的情况详细地记录下来,然后坐进车里,径直往马店供电所而去。蓬发男子抱着婴儿赶紧进了家门。
    马店供电所在十字路口以南大约五百米的路边,房子虽然很普通,但国家电网的品牌标识十分显眼。营业厅的推拉铁皮门紧锁着,只有大门边的传达室里有个男子在烤电取暖。男子脸色蜡黄,眼皮浮肿,似乎多天没有休息好,身上的黑色羽绒服污迹斑斑,十分陈旧。
    杨一鸣向男子亮明了自己的身份,问道:“所里没人值班吗?”
    “我在值班。”男子睁着惺忪的眼睛,怯怯地望着三位不速之客说。
    “你是什么岗位?”冯亚男插话道。
    “安全员。”
    “所长呢?”
    “所长和其他人出去抄表收费了。快过年了,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他们去走收电费,以便完成任务。”
    “你们给客户安装塑料表箱,一个表位多少钱?”杨一鸣接着问。
    “我们买这塑料表箱的成本,加上其他的费用,一共是六十五元一个表位。”安全员指着墙角堆放的塑料表箱说,正是李勉墙上的那种表箱。
    “开票吗?”
    “开票,一切收账都开票。”安全员肯定地说。
    在他们谈话时,江陵已将谈话场面拍摄了下来,并将屋里的陈设和院中宣传栏也给记录下来,末了走到安全员跟前,掏出小本子,将刚才暗访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请安全员转告所长,一定要给客户一个合理的解释。安全员唯唯诺诺,答应下来。
    此刻,天色已渐渐暗淡下来,风息了,铅云低垂着,飘洒了几丝细雨,地面还没打湿,雨就住了。
    三人离开马店,径直往县城而去。到达电业局时,人们正陆续走出大门,下班回家。江陵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披肩长发扎成了马尾巴,乳色风衣随着走路的节奏飘摆着,不时露出半高根棕色马靴,叩击地面笃笃脆响,左肩挂一红色女式皮包,傍晚的天光下,显得丰姿绰约,亭亭玉立。
    “书龄? 苯旰傲艘簧?
    女人骤然停住脚步,循声看见江陵,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快步向江陵走来,含笑道:“江老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事前也不打个招呼? ?
    “不是风吹的,是我自己来的。为了不打扰你的工作,我是悄悄地来,然后再悄悄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江陵呵呵笑着,接着介绍道,“这位是市供电公司纪委干事杨一鸣,这位是农电工作部专责冯亚男。这位,就是红山县局政工部美女主任吕书龄。我可对你们说啊,吕主任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写得一手好散文,她的文章经常上省报和中国电网报。”
    “江老师过奖了,那都是跟江老师学习的结果,我的文字,经常请江老师斧正。”吕书龄莞尔一笑,伸出纤纤玉指,跟杨一鸣和冯亚男握手,热情中不失矜持。
    江陵向吕书龄说明了来意,吕书龄说:“欢迎你们多来我们这里检查指导工作,今天就不走了,不巧的是,张书记去你们市公司开年前最后一次政工例会了,梁副局长在家,我刚才还见到了他,我给他打个电话。”话音未落,她已从红色皮包中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
    须臾,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就跑出办公楼,径直跑到江陵跟前,高兴地说:“大陵,真的是你?我还以为吕主任骗我呢。”
    “梁局,瞧您说的,我是骗人的人吗?”吕书龄弯眉一挑,假嗔道。
    被叫梁局的男子名叫梁万城,是红山县电业局副局长,主管农电工作。他嘿嘿小着说:“当然不是,开玩笑了。”转眼见到冯亚男和杨一鸣,立马跟他们握手,连连道:“很高兴见到你们。”
    “梁局长,我们这时候来,叨扰您了。”冯亚男笑着说。
    “诶,哪里能说叨扰?平常请都请不来? !绷和虺且槐菊溃掷鸾甑氖郑咕⒌匾∽牛皆诮甓咚担按罅辏乙:啬阊剑崆白:兀?
    “祝贺我什么?”江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听说年后你就要被提拔了,坐新闻中心二把交椅。”梁万城左手向上举了举,做了个拔高的手势。
    江陵明白梁万城的话因。几天前,公司新来的党委书记陈光伟找他谈话,说是准备给他压压担子,并没提其他的事情,新闻中心主任韩卫东也给他吹过风,没料到梁万城的消息这么灵通,而且把话说得如此明了,他连连摇头道:“没影的事,陈书记只说准备给我压压担子,那是要我多写稿子多发稿,宣传公司形象。”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压压担子不就是提拔吗?”梁万城甩下江陵的手,虎着脸说,“还想瞒我? ?
    “我真的没想瞒你,你别听风就是雨好不好?”江陵一本正经地说,“对了,听说你跟公司新来的陈书记是大学校友,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比我高两届。”梁万城说,“我跟你不一样吧?这叫坦诚。”
    江陵抿着嘴点点头,翘了翘大拇指。
    吕书龄望着他们亲密的样子,眼含惊异之色,待他们松开手,她疑惑地说:“江老师,梁局,你们……很熟啊?”
    梁万城一本正经地说:“吕主任,你还不知道吧?江陵可是我高中时代的同班同学,我们班的大才子,他在上高中时就开始写诗歌和小说了,频频往外投稿。”
    这话是真的。江陵与梁万城的关系甚好,梁万城每次去市里,只要时间允许,都会给江陵打电话,两人出来坐会儿,喝茶聊天,互通有无。
    “可惜啊,所有的稿子都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江陵自嘲道。而后望着梁万城,皱了眉头说,“我说老梁,你这是在夸赞我呀,还是在贬损我呀?”
    “当然是夸赞你呀。”梁万城拍着江陵的肩膀,哈哈笑道。
    几个人说着话,便分别坐进了两辆车,一前一后开出局大门,在县城大街上转了几条街道,停在一片灯火辉煌之中。抬眼望去,“红山宾馆”四个霓虹大字熠熠生辉。江陵三人随梁万城走进宾馆二楼的一个房间。梁万城拉江陵坐主位,江陵不从,他只得自己坐在主位上,江陵坐在他的左边,冯亚男和杨一鸣坐在他的右边,吕书龄和红山县局办公室、纪委的有关人员依次坐下。
    菜一上席,梁万城便端起酒杯,对江陵三人说:“张书记去市公司开会了,他欢迎你们来我们这里视察指导,促进我们的工作,他委托我敬你们两个酒,来,大家一块儿碰杯。”
    江陵本来不喝酒,但经不起梁万城的再三劝酒,加上吕书龄和办公室主任等人的轮番敬酒,不大一会儿,江陵就喝得脸红脖子粗,醉眼惺忪,直着舌头对梁万城说:“我在马店看到了你根本不想见到的一幕,你……想不想听听?”
    “你老兄的指示,我能不想听吗?”梁万城正视着江陵,严肃地说。
    “有老百姓反映,你们……有乱收费现象,配电抢修不够……及时……”江陵打着手势说,杨一鸣在朝他使眼色,他没看见,或者说看见了,根本没有理会。
    “有这会事?”梁万城正色道。
    “我还会蒙你……不成?”江陵的感觉胃里的酒水涌到了嗓子眼里,被他压了下去,“你说,只装一个塑料表箱,就是……一个表位,得……多少钱?”
    梁万城算了算,寻思道:“成本费,安装费,线材,总共需要一百五十五块钱,对,就是一百五十五。”
    “一百五十五?”冯亚男惊叫了一声,与江陵和杨一鸣面面相觑。她自觉失态,尴尬地笑了一下,动筷子夹了点菜,塞进嘴里。
    “那……开票吗?”江陵又问。
    “不开票。”梁万城答。
    “这与马店供电所的答复出入很大呀。”江陵说,“你们……把我给搞懵了,我都不知道该相信谁……的了。”
    梁万城似乎对自己所言拿不准,便说:“酒桌上不谈工作,啊,不谈工作,接着喝酒。最后一杯干起,? !?
    大家共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每人吃了碗糊涂面,便出了房间,被人领进了一个歌舞厅的包房,唱歌喝酒。江陵只觉得走路趔趄,轻飘飘的,如脚踩棉花,腾云驾雾,他不知道自己吼了什么歌,也不知道又喝了多少酒,甚至不知道是如何回的宾馆房间,反正是在睡梦中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睁开眼睛,窗外已经大亮。
    电话是吕书龄在宾馆一楼大堂打的,梁万城也在大堂。他们陪江陵三人吃了早饭,又领着三人到电业局配电服务中心、电力调度大厅和客户服务中心转了转,杨一鸣便宣布此次暗访结束,三人别了红山县城,打道回府。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地面上湿漉漉的,空气冷飕飕的,寒气逼人。山区简易公路上车辆稀少,行人也不多,汽车跑得虽然有些颠簸,速度却没减下来。江陵一边开着车,一边若有所思地说:“你们说,马书记让咱们下来暗访,是真的要在县局里引起震动,还是干打雷不下雨,走走过场做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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